盡物之義-楊錦富

 

 

      (稍具哲思之作)儒家哲學以人為主體,其與天地自然相對應。故人的條件,不只盡人之責,亦要推及於物,有如「人與天地萬物為一體」即可概括人與自然的關係。當然,這種說法並非儒家獨有,即戰國名家、道家及後之禪宗皆有如是說,如「天地與我同根,萬物與我一體」之言,均有此觀念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蓋以儒家等皆相信生化的概念,所謂「天地之大德曰生」、「生生不已」即此概念的衍申,以是天地萬物的運行,皆可視為生化綿衍過程。人在此綿衍的過程中,雖同涵於天地萬物之內,然以其為萬物之「靈」,故能「贊天地之化育」;以其能贊天地之化育,故可與「天地萬物為一體」,達致「天人合一」之境。嚴格說來,因人為萬物之「靈」,則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,或與天地萬物為同贊,但如何檢視其為「同贊」、「同一」,在理則的析論上略有困難,因「境遇」的設立不具實體,可能虛擬,或可能是心靈的造境,因此無法在本源上作細究,因此談及天道時,夫子即以「不可聞」為說,認為與其無法析論,不如不說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而其實兩千多年來的儒家思想亦已接受此項看法,以是在「盡人之性」外,復有「盡物之性」;在「萬物一體」外,更提「萬物並育而不相害」之說,終則求「利用厚生」、「開物成務」。而所以終則「利用厚生」、求開物成務」,所求乃在「盡物」而「順物」,使物能盡用順情,與天地萬物相協調,這才是理想。否則,不能盡物之性,且戕害壓制,使物性無法發舒,自無「同贊」可言;相反的,是一種違逆,違逆也者,即違離自然,違離自然即無法寖至天人合一之境,當亦背離孔孟立人之義。由上之述,知以孔孟為主的儒家思家,立基的根本仍在人,由人而識天,由天而回歸於人,不背離現實,亦不自顯超越,由卑而高,因近而遠,其切合人間意態可知。至於「自然」之說,在儒家而言,可歸之於「天」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但此天本不必一定是宗教意義的天,而是轉化與人生命相結合的天。此天可為人格神之天,亦可為德化安民之天。謂人格之天神,則具充分的威權,如《詩經‧召旻》:「天降罪罟,蟊賊內訌。」又如《左傳‧昭公三十二年》:「天降禍於周,俾我兄弟,並有效亂心。」乃至《國語‧越語》:「昔者上天降禍於吳,得罪於會稽。」等等之語,可為人格神的天之例。而《孟子‧梁惠王下》所謂:「齊人伐燕,勝之。宣王問曰:『或謂寡人勿取,或謂寡人取之,以萬乘之國,伐萬乘之國,五旬而舉之,人力不至於此,不取,天殃。』」

 

        更明確說明違天之意,必有災殃,則天的威權在國與國間,是具制裁的力量。天既有其意志,在自然中能顯威權,然亦具人格之善端,此即「德化」的天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德化的天,看不見摸不著,冥冥中卻自能顯其至善,使人內在之德與天昭昭契合。簡要之例,如《詩經‧維天之命》:「維天之命,於穆不已,於天不顯,文王之德之純。」天所丕顯,在其仁德,仁德之美,周文王有以承之,而所以承天,即在其德之純。若此言語,朱熹亦解云:「維天之命,於穆不已,不其忠乎?天地變化,草木蕃盛,不其恕乎?《續近思錄》卷一」則忠恕之推己及人,其為天之德化所致。若此天之德化,朱子而外,程顥亦有是說:「蓋上天之載,無聲無臭,其體則謂之易,其理則謂之道,其用則謂之神,其命之於人則謂之性,率性則謂之道,修道則謂之教,孟子其中,又發揮出浩然之氣,可謂盡矣。《近思錄》卷一」然此「盡」者之天,其實是道德理境的天,有此無限的道德理境,天意才無限;天意無限,存之於人,人的潛力亦無限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再以「盡」義,基本仍由心所發。心有所盡,才能知天,才能與德化的天相契會,否則,心不能盡,天意即茫無所見,若此「天意」,孟子亦云:「盡其心者,知其性也;知其性,則知天矣。存其心,養其性,所以事天也。」此處所說「事天」之意,當非通過宗教儀式而見的天,其必為「存性養性」的天,如以宗教儀式顯其天,則天德之義將為之消失。如徐復觀所云:「若心之外有性,心與性之外有天,則盡心並不一定能知性,正因為天乃在人心之外,在人心之上。《中國人性論史》頁181 」天在人心之外,人心之上,則不存於人心,又如何能「盡」。故而「凡是從外面去證明神的存在的努力,多歸於白費。」

 

        神的力量只是外飾,己之內蘊才見真義。如以宗教儀式之神為神,而無法通達內心,則神之為神,恐為外鑠之神,是否人神得通,皆值懷疑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由是知,「天地萬物與我為一」、「萬物皆備於我」,皆自然與我的相契合,亦《論語》「天下歸仁」之義。此「天下歸仁」,即人之由克己而突破己身,而以天下為一體;以天下為一體,則天下皆歸己之仁德中;此歸己之仁德,乃己身之與人類同其憂樂;與天下同其憂樂,則萬物即能備於我;萬物備於我,乃能與天地合流;與天地合流,即歸仁之謂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歸仁者,萬物備於我,亦「與萬物為一體」,則人之精神活動,當非以生理的我為心,而是與萬物同其呼吸,此即儒家「恕」道的極致,而「恕」者,推己及人,推己及人即仁擴充初步且切實的工夫,亦行仁的基準。所以《孟子》云「萬物皆備於我,反身而誠,樂莫大焉」,又云「強恕而行,求仁莫近焉」,其中理境,即因恕求人,由求仁而達萬物皆備於我之實,此「實」者,即「仁者,人也」的意涵,亦人與天地萬物相契的展現。